朝暮最相思

“姐姐？”见狐媚娘不回答，狐小妹有些紧张地问道。
狐媚娘眼角颤了颤，再看向她时，还是没忍住红了眼，但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。
“好……”她颤声道，伸手抱住狐小妹，“我们一起吃，一起玩，一起……一起修炼成仙。”
在一旁的念卿见状，只觉得心头如释重负，也微微扬起了嘴角。
春光好，情更好。
见两姐妹和好，狐小妹也终于愿意走出过往，念卿提出告辞。狐小妹猜测他是奉师命出外历练，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。虽然很是不舍，但也懂事地没有留他。
临走前一天，听说那个戏班子要离开宁海县了，狐小妹和念卿相约一起去宁海听最后一出戏，刚好赶上青衣最后唱一出《春闺梦》。
水色胭脂，妆容美艳，青衣在台上低回婉转地唱着“去时陌上花如锦，今日楼头柳又青”。水袖翩翩间，狐小妹恍然有了种错觉，当初和鬼谷子的相遇也似乎像是一场梦。
或许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收妖的道人，没有那个宠着自己的少年。一切不过是她听得那些话本衍生出的虚假记忆，却让人一记就记了百年。
戏散回家，狐小妹觉得轻松不少，这一觉睡得安稳而绵长。次日一早，她翻身的时候摸到枕头边有一个筒形的物什，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，将那东西拿过来一看，似乎是一副卷起来的画。她将画打开，画面映入眼帘，让她一下子就惊醒了，困意消失无踪。
她抓着画匆匆跳下床，推开房门，看见在院子里浇花的狐媚娘，出声问道：“姐姐，这幅画是谁放的？”
狐媚娘回头看了一眼，说道：“哦，这是念卿让我给你的。我见你还没起来，就放在你床头了。”
念卿？狐小妹抓紧手里的画卷，急急问道：“那他人呢？”
“他已经走了。”狐媚娘奇怪地看着她，“怎么了？他不是昨天就跟你告别了吗？”
狐小妹摇了摇头，顾不上回答狐媚娘的话，转头就朝着院子外跑去，将狐媚娘的呼唤声置之脑后。
不知道念卿走了多久，也不知道他往哪里走，狐小妹只是凭着直觉，一路追随着。穿过了锦绣林，经过了宁海县城，直到到了宁海外滩，才看见了念卿的身影。
整个外滩安安静静的，空旷无人。念卿似乎要去东山岛，正在眺望着海边有无船只。狐小妹快步走过去，大喊了一声，“念卿！”
念卿闻声回过头，见狐小妹追来，眉梢微动，问道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狐小妹在他身前站定，却半天没说话。只有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，好像在调和这诡异的安静。
“你……”狐小妹说了一个字后，神情十分紧张，“你是鬼谷子吗？”
念卿看着狐小妹，轻轻摇了摇头，“不是。”
一刻的失望后，狐小妹又举起手里的画，不信地追问道：“那你为什么会有这幅画！”
海风从旁边吹来，将画纸吹得簌簌作响。念卿的目光落在画上，又慢慢挪回到狐小妹脸上，眼神变得柔和起来，“这是师傅给我的。”
狐小妹握着画的手微微一紧。
“我自幼被父母遗弃，幸得师傅收养，取了名字，并悉心教导。”念卿静静地看着她，“我们门派素来有个规矩，弟子一定要下山云游一番。我因为自小体弱，所以从未出过远门。这，是我第一次出远门，没想到遇到你。”
狐小妹张了张嘴，颤声问：“你……你的师傅是……”
谁知念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，而是笑着反问，“你之前说我的名字像女孩子的名字，那是因为，这名字本来就是纪念一个女子的。‘念’为思念，‘卿’本佳人。”
话听到这里，狐小妹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。
“而我这次下山，除了历练，也是为了替师傅找寻一个姑娘。”他看着狐小妹，眼神柔和， “那个姑娘，有一支银凤簪。”
狐小妹的眼倏然瞪大。她定定地看着念卿，直到眼前朦胧一片，有东西从眼睛里划过。嘴边似乎尝到了咸涩的味道，却不知道是潮湿的海风还是其他。
是鬼谷子，是他！
“他……他还记得我……”她哑着声开口，多年的思念似乎一瞬找到了突破口，让她喉咙和鼻头像是被什么堵住，满是酸涩，心里却莫名满足，“你师傅他……他还好吗？”
闻言，念卿似乎顿了顿，才笑着回答：“师傅自立门派后，琐事繁多不得脱身，只能托我来寻你。如今师傅已经得道修仙，位列仙班。所以希望你也能潜心修道，有朝一日定能和他再会。”
听见鬼谷子的嘱托，狐小妹连连点头。她把画卷抱在胸前，哽咽道：“我会的，我会的。只要能再见到他，哪怕再修炼百年千年，我都愿意！”
看着狐小妹泪眼朦胧的模样，念卿心中微微发疼，却还是笑着颔首。
狐小妹兀自抽咽了片刻，抬手抹了眼泪，红着眼看着念卿笑，“初见你的时候，我就觉得你像他，你身上有他的气息。果然，你是他的徒弟啊，自然多少会沾染一些他的气息。可你还骗我。”
初见念卿的时候，她就错认了他。虽然念卿和鬼谷子并没有长得很像，但那种气息，熟悉到她这漫长的一生绝对绝对不会忘记。
想起之前的隐瞒，念卿摇头失笑，“师傅并未告诉我，他说的姑娘是一只狐妖啊。”
刚见到狐小妹的时候，他不知道她就是鬼谷子要找的人。后来听到她提到鬼谷子，也不敢确定。直到后来看见她的银凤簪了，这才确定鬼谷子找的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只妖。
而这只妖，就是狐小妹。
狐小妹听出念卿话里的无奈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，“当年我和他相处这么久，他都没发现，自然没法儿告诉你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，前尘往事仿佛烟消云散。这些年苦等至干涸的心，也似乎被这湿润的海风给滋润再生。
“可惜，你要走了。”片刻之后，狐小妹再度开口，语气里带着一些惆怅和不舍，“他走了，你也要走了……”
念卿自然知道狐小妹口中的“他”指的是谁，心里也是叹息了一声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狐小妹的头发，最后叮嘱道：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记得好好修炼，早日成仙。”
“嗯！”狐小妹坚定点头，目光灼灼，“你也是。早日成仙，到时候等我见到了鬼谷子，我也一定会去看你的。”
念卿的手微微一僵，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。但他还是笑了笑，点头应道，“好，一言为定。”
念卿把手放下来的时候被狐小妹抓住，她有些依依不舍地拉着他，仰头道：“你……你见到了鬼谷子，记得告诉他，我……我很挂念他……”
“会的，我会告诉师傅的。”
得到满意答复的狐小妹又看了他一会儿，才松开手。刚好有一只船停靠在海边，念卿上前询问之后，便转身向狐小妹告辞。
狐小妹扁着嘴，看了他半天，才极不情愿地点了头。之后，念卿上了船，站在船头看着她。而狐小妹抱着画，含着泪朝他挥手告别，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视线中一点一点地变小，最终消失在苍茫辽阔的海面上。
一如很多很多年前一样。

站在船头的念卿，看着狐小妹努力挥手的样子，这些日子的片段涌上心头。他背过身，重重地叹了口气，脸上的笑容也顷刻间消失不见。
他其实有很多话都没有和狐小妹说。
那一次狐小妹吃过酒酿蟹肉醉酒后，又和人打斗，后来睡了过去。并不是因为她困，而是醉了酒，且不小心露出了尾巴。念卿猜测，很多年前，在狐小妹第一次吃酒酿蟹肉的时候，应该已经暴露了身份。鬼谷子早就知道了狐小妹是狐妖，却并没有收她。狐小妹只当是鬼谷子没有认出来，却没想过，以鬼谷子的修为，灭掉一只修行几百年的水妖都绰绰有余，怎么可能认不出一只刚刚化作人形的狐妖呢？
而为了保护狐小妹，鬼谷子严厉禁止她自己去吃酒酿蟹肉。狐小妹却从不知道他这么要求自己，无非是因为自己醉酒会露出尾巴。
他在保护她。
……
念卿也没有告诉狐小妹，自己吹的那首《御魂曲》不是每个修道之人都会的，是他的师傅鬼谷子亲传给他的。那日他会吹这首曲子，是瞧着狐小妹许久不醒，唤魂用的。
而后来在狐小妹的回忆里，鬼谷子会吹这首曲子，应该也是因为当时狐小妹道行不深，酒醉之后维持不了人形，鬼谷子在笛声里注入法力，帮她压制。
……
念卿还没有告诉狐小妹，当初鬼谷子会收自己为徒，是因为在自己身上看见了狐小妹的影子。
他自幼体弱多病，被家人遗弃。那日他站在一个首饰摊前，看着一把小金锁发着呆，只因别的小孩子都有，他没有，所以他想要。却不料他这幅呆呆的模样被鬼谷子看见，鬼谷子不仅将小金锁买给了他，还带他回了鬼谷派，给他取名，收他为徒，悉心教他道法。
他曾经问过鬼谷子，自己身体这么差，为什么他会收自己为徒。他记得清清楚楚，那时候鬼谷子低头看着他，眼神柔和：“初见时你的目光，和我记忆中的一个人十分相像。”
鬼谷子说这话时，语气带着无限怀念，看着他的目光也有了变化，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的一个人。
很多年后的今天，念卿才真正知道这句话的意义。
……
念卿更没有告诉狐小妹，在离开鬼谷派之前，鬼谷子将自己叫到床边。那时候鬼谷子已经身受重伤，时日不久。他却仍然笑得淡然，嘱咐着他下山后要注意的事情。
那时念卿眼看鬼谷子这般状况，不愿离开。鬼谷子便笑着对他说：“念卿，为师这一生随性自我，活得洒脱，却留有一丝遗憾。如今为师自知时日不多，希望你能替为师，了了这丝遗憾。”
说完，鬼谷子取出了一幅画，交给了他。并告诉他，百年前自己下山游历时，结识了一位喜欢银凤簪的姑娘。那姑娘天真娇憨，玲珑剔透。他曾答应过一定会回去见她，却不料之后世事变化，沧海桑田，和那个姑娘却再无重见之日。
“若你再见到她，替我告诉她，修道亦修心。让她保持本心，潜心修道，有朝一日定能修炼成仙。”
念卿小心翼翼地收起画，点头应下。鬼谷子又招招手将他叫到近前，“你自幼体弱多病并非身体不好，而是天生缺了一魂一魄。我一生只收了五个徒弟，除了你，都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如今我大限将至，唯一能为你做的，就是将我的毕生修为以及一魂一魄予你。”
闻言，念卿惊愕拒绝。鬼谷子却已经点住了他，将自己的修为传给他，并拿自己的一魂一魄修补了他缺失的那一魂一魄。
所以，真正得道成仙的不是鬼谷子，而是获得鬼谷子毕生修为的念卿。而狐小妹一直觉得念卿身上有鬼谷子的气息，也并不是他和鬼谷子多么相似，只是因为，他的身体里，本来就有鬼谷子的一魂一魄。
毕竟，人有万千变，魂却独一无二。
等念卿再能动的时候，缺了魂魄的鬼谷子已经含笑仙逝。他在鬼谷子床前含泪叩首，叩鬼谷子的养育之恩，叩他的再生之德。直到额头磕出了血，眼前都发了黑，进门的弟子连连拉住他。眼前一片朦胧的念卿才发现，鬼谷子对他的恩情，哪怕他削肉剔骨，也无法报答。
于是，他决定要替鬼谷子实现他未曾实现的心愿，完成他所有未完成的事：替他成仙，替他壮大鬼谷，替他了结遗憾。
他凭着画和银凤簪的线索，千里迢迢找到小桑村，终于见到了那个鬼谷子挂念了百年的狐小妹。

这些他没有说出口的话，大概狐小妹永远不会知道了。
世间万千愁绪，最难的是忘记。对狐小妹来说，和鬼谷子的那些记忆，是痛也是喜，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生命里了。与其让她挖心般连根拔掉这些记忆，倒不如给她希望，让她带着这些记忆，修道修心。
想到狐小妹，念卿抬手摸了摸心口，对着身后已经看不见的海边和挥手送别的人，微微笑了笑。
在得知鬼谷子念念不忘的人是一只狐妖时，他怎么都难以相信。可时至今日，他终于明白。因为连他自己，也在不知不觉中，被她所吸引了。
他欣赏师傅鬼谷子的洒脱不羁，和妖结缘无所畏惧；他也羡慕许良的敢爱敢恨，恋上妖也无怨无悔。但他知道，自己如今已是仙，人间的事情他不能插手，人间的七情六欲也不能有。那么，就以他的方式，将自己对狐小妹的这种感觉，也留在记忆里吧。

大海辽阔，一望无际。
再也看不见念卿了。
狐小妹收回目光，缓缓展开手里的画卷。这幅画历经百年，纸张已经泛黄，但画上人物依然清晰。
漫天桃花作衬，画上的她轻抚着头上的银凤簪，侧头而笑。桃花嫣然，笑也嫣然，一如初遇。
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，狐小妹吸了吸鼻子，将画卷小心地重新卷了起来，仰头看向九天之上，心里默念：鬼谷子，你等我。
不远处似乎有女子的踏歌声，婉转地唱着：
“春日游，杏花吹满头。
陌上谁家年少，足风流。
妾拟将身嫁与，一生休。
纵被无情弃，不能羞……”